寂寞出租屋

发表时间:2017/06/19 00:00:00  浏览次数:2812  
  那年秋天,我搬进这间小房,她就曾表情严肃地告诉我:既然住进来了,就要严格地遵守这儿的规矩,不能喧哗,不能随便带人进来,还有就是,要按时缴纳房租。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,狠狠地点了点头,嘴里还不住地应酬着说好。
  
  她验证到我诚恳的态度,这才缓缓地转过头,佝偻着腰,迈着小碎步,返回她的屋子去,临进门那一刹,她偏过头对我笑着说,就是看你是老实人才招你进来住的。我连忙点头说谢谢。
  
 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在大城市里生活,她是我的第一个房东。她姓甚名谁我至今不知道,她的确切年纪也始终是个谜,不过从她的一头白发看,最起码也应该有八十多了。她每天早上起床很晚,饭通常是在下午吃,然后便开始打麻将,打到晚上11点左右,再吃一顿夜宵。
  
  因为时间的错位,我和她相处的机会竟很少,即便在一套房子里共处,她大部分时间也是忙于打麻将,而我则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写自己的作品上。
  
  可是有时候也不。
  
  偶尔在深夜,忙于工作的我饿极了,便会拿着一包泡面跑去用她的煤气灶做吃的,火煮泡面香,她大多会闻味而来。
  
  “用煤气省着点,要钱的,”她坐在灯绳下的小板凳上嘀咕。哦,我应了一句,觉得很不好意思,背对着她不出声。要不你也吃点儿吧,我突发奇想。这么晚了……她有点儿不好意思。吃点儿吧,我再次要求她吃,再放点儿青菜,你少吃点儿。她呵呵地笑起来,站起来帮我去水池子那里洗青菜。
  
  泡面没多久便煮好了,端着饭碗,我们总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才好,于是,我们便开始关心起彼此的人生来。从谈话里,她知道了我不成形的理想,知道了我过去的经历,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。可能是有着太多的人生历练,她对于我的慷慨措辞,总是看得很淡,一边笑,一边说蛮好的蛮好的,努力努力。而我,也了解到她其实有好几个子女,他们全在外地工作,她觉得跟谁也住不惯,所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。我很佩服她的勇气,问你有时候会害怕吗?她咯咯地笑着说:“怕什么?不是还有这么多人陪我打麻将吗,再说不是还有你吗,有个人住在这屋子里,总归好些,而且租给年轻人也蛮好,没负担。”我略抱歉意地笑笑。
  
  温柔的夜被灯火照亮了边沿,我和她在一盏灯下的对谈,清清淡淡的,陌生人之间的暖意,就仿佛我们头上的灯,照亮了彼此人生中的一段旅程。
  
  从此,我和她便经常在深夜,我们都从繁忙的白天解脱出来的时候,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会餐。从最初的泡面到一锅香菇鸡汤,我和房东的私交显然持续升级着,我们很是陶醉于这样的分享,简简单单,没有算计,没有防备。
  
  交流得多了,我发现老太太其实是很寂寞,走到人生的边缘,她似乎没什么事儿可做,孩子不在身边,每天只能无休止地打麻将来填充自己过多的时间。我常说,要不有机会我陪你出去走走?可她总是说不用,玩玩麻将就好。
  
  当然,我和老太太的相处也不是没有摩擦。
  
  冬天过到一大半,外头已能滴水成冰。可能是我不适应北方的光秃秃的冷,随着气温的下降,我的写作竟越发梗塞,下笔时总是有种灰蒙蒙的无力感,再加上因为工作的缘故无法回家过年,我的心情便更加滞重了。
  
  大年三十,我从外头吃完饭回来,坐在窗边的桌子旁,微微开着窗,遥对窗外的万家灯火,隐隐约约,竟有电视机的声音透出来,谁家没关好门的厨房,也会时不时飘来各色的菜香,黄黑的天幕上,已经有人开始放花炮。我承认我想家了。我打开电脑,对着荧光闪闪的屏幕,一个字也敲不出来,我执拗地胡乱打着,一串串不成形的句子在白屏上跳跃,过了好一阵儿,我才抵抗住窗外世俗的诱惑,专心写起东西来。哪晓得隔壁的老太太们却把麻将打得天响,哗啦哗啦的洗牌声、啪啪啪的摔牌声,让我心中的火气直往上蹿,我硬憋到晚上10点半,老太太们丝毫没有要散场的意思,在墙壁这一边的我,还听到两个老太太差点儿为了一个牌吵起来。我坐在床边,暗暗告诉自己,要忍耐要忍耐,11点再不走就发飙。
  
  时钟欢快地走着,我在屋里来回转悠,时不时地望望南墙的钟面,时间一到,我想也不想,立刻冲出去,拉开她的房门吼叫:“一年到头打,大年夜的,能不能消停点儿!”看见我扭曲的脸,屋内搓麻的四个人愣住了,房东屋里的座钟慢了一点儿,这才当当当报起时间,每报一声,那机巧的座钟里便会出来个小人跳一圈舞蹈,好像在讽刺我的鲁莽。“你干什么?”老太太说话了,“大年夜的,这不我们几个老姐妹没地方去么!”她站起身来,把牌一推,板凳往后一踢,说不打了不打了,三个牌搭子见势头不对,也纷纷站起来,从我手边抽身而过,拉门离开
  
  我和老太太的友好关系这算是正式破裂。
  
  虽然她没有赶我走,也没有提退租的事儿,但是从那以后,她再没同我说过话,即便是我深夜跑到厨房做吃的,她也不再会热络地凑过来,而宁愿孤零零地去卫生间打一盆热水,端到自己屋里去泡脚。
  
  这样的冷战生活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有好几次,我都想请她吃顿饭,赔个不是,好打开这尴尬的局面,可每次回到家里,看到她僵冷的面容,一时间,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。
  
  就这么拖拖拉拉,我竟然适应了两人之间的这种漠然状态,回来的时候,我便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,塞上耳塞,抵抗外界的喧嚣,可即便如此,内心的焦灼,我却不知道如何面对。有几次,为了求和,我帮她买了豆浆油条作为早餐放在门口,也被她原物退还到厨房的桌上。
  
  我觉得很惘然,好像小时候,无心犯了个不可弥补的大错。
  
  直到那个夏夜。
  
  我刚到家不久,她忽然穿得整整齐齐——一套藏青色的小西装,绾了个大髻,提着个买菜用的大布包,敲响了我的房门。“你忙不忙,不忙就陪我出去走走,”她扶着门框问。我慌着站起身来,说不忙,胡乱穿了件衣服,便挽着她走进了无边的夜色。
  
  走到小区旁的三叉路口,她停住脚步,转头对我说,你去路边找个石子来。我摸着黑,在路边的树丛里找出一枚小石子,递到她手上。她也不看我,只叹了口气,慢慢地弯下腰,蹲在地上,在人行道的空地上画了个圆,然后从包里掏出好几沓草纸,放在圈内。她划了根火柴,小心地引火,那草纸一下就燃了起来。她直起身,静静地立在一旁,看着那草纸熊熊烧着,一阵风过来,那烧尽的纸灰黑中透红,被吹得好高。来拿钱吧,她突然说了一句。我站在她身后,似乎明白了一切。等纸烧尽,地上只剩下黑灰一片,她才拉了一下我的手臂,转身离开。
  
  已经走了三十年了,她淡淡地说。
  
  从这天起,老太太持续了好几天忧郁状态,不过好在夏天还没结束,她便又开始了以前的麻将生活。
  
  可还没等到树叶飘落,路上满地金黄,我便因为工作调动的缘故,离开了这个城市。等到再次回来,已经是三年后。
  
  前几天,我因拜访一位长者,碰巧路过我住过的这条街,便特地买了东西去看老太太。可还没踏上三楼的台阶,我便远远发现那门庭已经改换,原来的小铁门变成了大大的全封闭防盗门。我按响了门铃,里面有人出来,我说明了来意,那人却告诉我,老太太已经不在好久了。
  
  中青在线-中国青年报■伊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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